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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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莫城。她在28岁前都保有这个名字。这名字像是个男人。人们都这么说。她没什么可说的,因这名字的给予者对她有绝对的支配和爱,凌驾于亲情上的爱。她从未反抗这种情感,或者说她没有尝试过,也不敢尝试。上学,料理,活着,这三件看似不能类比的事充斥着她的生活,在他的爱之下稳定的运行。

她的第一次反抗是什么时候,她也记不清楚。那晚她和朋友在外转到很晚,喝了不少酒。他不允许她晚归,更不允许酒介入她的生活,他动手打了她。借着楼道里的光她盯着玻璃中映射出的脸庞,有些浮肿的迹象,右眼几乎睁不开了。她没有哭,她担心把他引来,她在思索着这或许是第一次反抗,或许是一切的开端。

男人用棉球沾了酒精擦拭她浮肿的脸,流着泪跪在她面前,叫着她的小名。她立着,注视着面前的人。没有谈过恋爱,没有顶撞过老师,成绩永远名列前茅,性格永远要成熟稳重,她就这样活着。面前的人对她的支配不允许任何节外生枝,她只能沿着他的轨迹前行,承担起单亲家庭空缺的女人地位。

她试着让自己回到曾经的模样,继续曾经的轨迹。他对她的爱与支配形成的牢笼将她封锁在他的视线内,她逃不出去。男人察觉到了发生在屋檐下的叛乱,他试着阻止,用支配与爱。她麻木地接受,与他共享着一个屋檐。她离开了家,在薄雾里漫步在一直身处却颇感陌生的城市,她没有再回去。她继续念书,但拒绝了他寄来的信与钱,躲避那个可能会出现的校门口的身影。

没有经济来源,她只能尽可能想办法赚钱。她帮人抄写,试着做花边新闻的记者,住在破败发霉的公寓里。她还不能离开这座城,只因与未完学业间连接的线。在这一丝线断开后,她毫无牵挂,他也失去了找到她的最后线索。她离开了公寓,提着文凭证明和为数不多的算得上属于自己的东西,立在街头。她感叹于终于可以摆脱这束缚她的地方,但她失败了,她的一生注定无法离开此处,这座冰冷的城。那年,她22岁。


她趴在大楼的顶层,将挡在面前的立起的衣领拉下。这是第几次遭遇讯息中断,她数不清。雾很大,在可见范围内的楼层都看不到任何活物,她很确信这一点,因为她已经警戒这附近长达4个小时。于是她缓缓起身,摘掉了耳麦,将身前那支巨物枪膛内的子弹退出,背在背上。

电子烟的烟膛亮起一丝火星便迅速熄灭下去,她呼出一口气,将口中的烟吹进笼罩着的气体中,是雾,是霾,或是其他的什么,没人知道。空气湿度很大,但没有凉意,这虚无缥缈的触觉给人以极大的反差,干燥或是阴冷,知觉难以分清。四周安静的如同墓地,只有偶尔的金属摩擦声或是难以分辨的声音远远的传来,这都不意味着有什么活物在附件。她沿着满是碎砖的街前进着,绕开坍塌破碎的建筑,或是曾经附着着生命的躯干,一路无言。

街口,唯一工作的只有闪着微弱红光的路灯。透过雾气,像一颗即将熄灭的太阳。她止住了脚步,凝望着微弱的红光,似是在等待它被其它颜色的光取代。她有些出神,直到金属摩擦声逐渐接近,她才将目光收回。那不是金属摩擦声,更像是即将朽断的金属晃荡时的呻吟,伴随着逐渐清晰的摩擦声和撞击声,那东西逐渐逼近。

她没有躲避的意思,立在原地。一个巨大的轮廓撕裂了雾与霾,露出了其硕大的躯体,阴影笼罩下来,挡住了最后挣扎着突破了云层或雾的光。它缓缓拖动着身躯,用灰色的船身清理着街道上的碎石。她默默地注视着面前的巨物。无疑,那金属的呻吟就是从其上传来的。没有刺耳的摩擦声,没有粗暴的破坏与撞击,它并不是在旱地行舟,它更像是一条鱼轻轻划过河床,留下一条窸窣而不明显的印。

从船的身垂下的锚拖在地面上,缓缓划过她的面前。比起前进的船,锚似乎先进的更加缓慢,更加留恋。她注视着锚,以及其后的巨物。巨物无言的前进,声音变得更加麻木,以至于像是沙沙声。沉默着,前进着,并不在乎沿途的一切,像冷酷的冰山,没有一丝停留的意思。锚则划过一个极长的弧度,似乎是尽可能多的覆盖在一个范围上空,它向她发出了无声的邀请。

她再次出神的凝视着,乃至锚最终也被雾气吞没。金属的呻吟声再次小下去,就连那淡淡的划痕也被雾气所覆盖,留下不明不白的泡沫。绿灯亮起,她再次吐出一缕烟,跨过那泡沫,走进迷雾,如同幻灭。


她拿到了第一份工作,是会计。在私人企业里工作,收入还算稳定。她搬进了新的公寓,依旧阴冷潮湿。楼层很低,靠着街道,白天黑夜总能听到呼啸的声音。没有阳光照进来,被子时常带着一股潮气。她的睡眠质量很糟,时常在凌晨起身,坐在阳台的玻璃门后,吸着电子烟注视还未苏醒的城市。目光没法延伸太多便被楼房阻碍,她不过是更换了视角,没有逃脱。

没有闲钱,没有昂贵的首饰或是化妆品。除了维持着最低的生活必要外,唯一的消遣只能来自酒。她对酒并没有太多的喜爱,也很难喝醉。但她总要把自己灌到醉为止,她爱这种迷离的感觉,可以摆脱束缚她的锁链,哪怕会吐的烂醉。

从入职那天起,她的老板便开始对她有性骚扰的行为。在公司的某次晚会上,他仗着喝醉了酒,执意要吻她。她拿起酒杯摔在他的脸上,竭尽全力的,挥动着碎裂的杯把。

她失去了工作,收入更加潦倒。永远被雾笼罩的城市没有给想她这样毫无背景的人一丝存活的机会,她不得不搬出来,住在天台上。唯一没变的只有凌晨苏醒的习惯与饮酒。她试着找些新的工作,但对方看中的永远只有她的身体而并非学历。

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她这样想。


她出席了他的葬礼。面对墓碑,她没有什么好说的。这或许是他们长久以来第一次如此接近,墓碑后的他是否会满心欢喜呢?她想。雨淅淅沥沥的下,雾依旧很重,笼罩着整块墓地。除她以外,没有人愿意多逗留,她支付了葬礼的费用,但她再没拿到他的一笔钱。遗产流向了何处?没人知道。

她没打伞,默默地,嗅着刚翻开的土壤的味道。她深吸一口气,知道这个世界与自己已无瓜葛。她不知该如何发表感慨,是否该感叹终于摆脱了枷锁。不,枷锁打开了吗?她也不知道。你现在好到地下去了,带着你的支配。于是她这样想,让雨水裹挟着泪划过脸庞,无法再区分暖与冷。

深秋的城,更加的死寂。在令人窒息的薄雾中,她走进混杂的人群。没人在意今夜是否会失去什么,亦或是已经失去了什么,就像眼前的人群,沉默着前行,而身外事,完全无关。人们永远在意脚下即将发生的事,在这被雾气覆盖的城,没有人在乎身边的二三事。


她跟着人群,在最靠外的一层前进着。没人在意她,那些人不过是脸色惨白的东西,机械的,低着头挪动着步伐。她再次将领子立起,缩进宽大的风衣帽中,隐去呼出的哈气。通讯中断后没有新的任务下达,目前能做的只有跟着队伍前进。

人群匆匆前行,到达了第二个十字路口。周围的楼房已经倒塌,道路也破损到了稀碎的地步。之所以能分辨它是十字路口只能找出它的不寻常之处,依旧是隐隐约约的红绿灯。这次亮起的依旧是红色的信号灯。

于是人群止住了脚步,无人抬头关注那盏亮起的灯,哪怕走在最前列的也一样。她于是也停住,等待着漫长的红灯熄灭,或是在等某些东西的降临,因这灯全无熄灭的意思。

于是从废墟的断壁间隙中,涌出了灰色的液体。无声的涌入,淹没了人群的脚踝。人群并不为之所动,任凭液体淹没了他们的小腿,大腿,乃至胸口。她用手沾了些许液体至面前,是水,至少无色无味,灰色的冰冷的水。水渐渐没过了人群的肩膀,于是人群顺着水的涨势,缓缓上浮。与其说是上浮,不如说如上扶梯一般,如踏在平地一般,被水带向高处。但她依旧留在原地。

水没过了她的鼻翼,她合上眼睛屏住呼吸,吸入了第一口气体。冰冷的,洁净的空气。水如同不存在一般,没有给她任何浮力或是负重感,唯一的作用便是把她与他们区分开来。水位慢慢淹没了楼房,上升到了极点,人群便继续有条不紊地前进了,行走在水中,如履平地。她仰着头注视着人群,看着他们在水中被惨淡的阳光打出的影子,留意到绿灯亮起。于是她收回目光,继续前进。


入冬后她便辞去了编辑的工作,转而打些零工,在咖啡厅工作。她与他的第一次邂逅,便在咖啡厅。他坐在靠窗的座位,翘着腿,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卡其色的暖色衣着,侧脸看着外面的雪。一杯咖啡,加1:1的奶,一块方糖。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此后他便每天都到店里来,一座便是数个小时,直到天黑下来,看不到外面的阴霾为止。不与人交流,不多说一句,他就静静地坐在一个位置。不会有突然的电话打来,不会有熟人的问候,他似与那些人不同,除了他脸上的应酬的笑。

咖啡厅的生意并不怎么样,她能得到的收入并不高。但对她来说,这种有所选择的职业便也是她想要的。她把所有的钱都用来买想吃的东西和酒,依旧喜欢把自己灌得烂醉。

当她从酒吧出来时已经是凌晨,她摸摸口袋,没有多余的钱打车回家。路灯昏暗,照不透那层阴霾,她沿着关门的店,踩着雪,大量着为数不多的路人。有从刚刚打烊的店中出来的店员,穿着随处可见的名牌,匆匆前进。有穿着反季节的年轻女人,结伴着说些烂花打趣。她呼出一口哈气,看着飘扬着的冷凝水汽。酒精的作用逐渐发酵,她不得不弯腰在树旁,将裹挟着胃液的食物呕出。

她跪在雪里,白色的车灯晃得她睁不开眼睛,从车的驾驶位上下来一个身影,蹲在她的面前。她通过在咖啡店中为数不多的正脸记忆认出了他,他将她披下的头发理至耳后,拖住她的双臂将她扶起,牵着她走向不远处的车。她没有抗拒,就如此将自己交给了这个只见过数次的男人。对她来说,他不是敌人。

暖色的光充斥着她的视野,涌入鼻息的是他身上的味道和晒过得被子的味道,她很喜欢这种感觉,与她在之前待过的每一处屋子都不同。他将她扶到沙发上,给她盖上毯子。她困顿极了,合上眼睛。听着他在屋内走动的声音,水做开的声音,冲泡茶水的声音和扫地的声音。她便放下戒心,在尚不知名字的男人家里睡去。

她留了下来,待在这个男人身边。他叫云知,从事着她不了解的工作,每天离开的很早但是在半下午就出现在咖啡厅内,是一个会坐独自坐很久的人。在经历了无数次落寞后她慢了下来,她想有一处能长久待着的屋子,自由的生活,没有枷锁的生活,在这种欲望前不值一提。他们便在咖啡厅内的时光交谈,从过去的事到最近的问题,她愿意全盘托出,但他只是笑。

他的屋子不大,只有一张大床。她从沙发起身,走进他的卧室。两人占据了床的一边,沉默着。对于她的到来,他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就这样过去了约2,3个小时。

你醒着么? 他问她。

醒着。

他不再说什么,翻过身,接近她,将她拥入怀抱。

他并不要求她与他做,但只要做便像一只野兽,从她身上掠夺着一切,粗暴用力但悲伤,带着他从胸腔中发出的叹息。每天早晨醒来,他便会呼唤她的名字,在被子中寻她的手,她问他,为何要如此对她,一个无权无势,独立冷淡的女性。他不回答,只是抱着她,一抱便是长久。

当两个世界的人彼此相拥,分享体温时,他们什么也不会想。不同的家境,教育,生活塑造的两个性别的人,在冰冷的城市中相拥而眠,这是怎样的感觉呢?莫城,如果能找到一张床,一张能让你一直躺着,随时都能躺的床,你愿意与我同眠吗?


街道上不再有行人,他们都行走在水面下,好似踏空而行,只将头露出水面。他们都保持着一个高度,哪怕个子矮的人也要将头探出水面。这景象可以算的上可笑,但他们的脸上只有冷冷的形容,他们都在忙着脚下的事。

她走在空荡的街上,注视着高处行走的路人,猜测他们并不能像自己一样在水下呼吸。有什么白色的东西从天空纷纷扬扬撒下,她眨眨眼睛,发现是雪。水中的雪,不可理喻的飘落着,并越下越大。雾变得更重,达到了遮挡视线的地步,地上积起了一层雪,城市似乎陷入了迷乱,被雾与雪所吞噬。凉意逐渐降临,让这个本身就充斥着寒冷的城市逐渐结冰。

她轻轻打了个寒战,凝视着这座无药可救的城。触觉终于恢复,凉意传至颅内。她笑笑,嘲笑自己与众不同,孤独地活着,一直尝试打破枷锁但始终无法逃离这座城。她再次抬头仰望高处的人群,忽然发现了他们颈上隐约系着一条链,链的那一头漫过了云层,通向城市的各个角落。

她看得出神,却注意到了不远处伫立着的人影,那人正立在地面上,仰头望着被铁链系着的人群。她将挂在后被的枪拔出,瞄准那人的头。她愣住了。瞄准镜那头,她看到了他的侧脸,他也注意到了她,缓缓看向她的方向,露出了她所熟悉的微笑。

她颤抖了一下,目光从瞄准镜移开,她看到了自己脖子上的锁链,远远地指向他的方向。她随后呛了一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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