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忏悔者的最低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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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注视着床边半赤裸着的躯体,缓缓从梦的彼岸将思绪拉回。为了赶在对方苏醒前逃离,我连脸都没有洗。

于是我一边沿着人行道行走一边反复检查着手提包中的物品,看看是否有遗漏,最终我的视线停留在了那瓶装满白色颗粒的瓶子上。我止住步伐,发愣似的注视着它。我终于找到了开脱的理由,于是长出一口气走向灰色的建筑。

“让她体验到满足感,也是件好事吧。”我这样安慰着自己,避开了关于自己性无能的想法。


我吞下些许药片,拿起离自己最近的杯子,遗憾的是里面没有水。我便作罢,这不影响它们进入我的腹腔。

我沉默着合上眼,五分钟后再次睁开时我的嘴角勾起一丝微笑,随后起身向周围形形色色的人问了句安,俯身在杂乱的桌子上清理出一片空白,刚刚好留出一张A4纸的空位,开始起草新的方案。

过程是极其痛苦的,我不得不再次吞下一些药片,终于接受了2小时不间断的工作。当我从纸团堆中抬起头时,我愉悦地把手中一摞A4纸扣在自己的脸上,像完成了某种重大事件一般放松地活动着身上的每个关节。

稍作修整后我便从座位上蹦起,将A4纸上杂乱不堪的文字扫入电脑,将办公桌另一边的显示器拉的靠近些,抽出键盘将文字略作修改便将那密密麻麻的提案提交出去。我从办公桌前借着转椅向后退出数米,享受这难得的休憩。不出五分钟,我收到了一封来自高出我等级的人的回信。

1日 14时21分

传至:K

正文:

我们收到了你的提案,我们决定将它否决。

我们认为,你提到的“易于满足的人类”并不适合投入使用。通过刺激多种内分泌腺产生令人愉悦的多种感知的确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构思,但这么做的副作用无异于吸毒。除了极其容易引发上瘾问题,大量使用该药品还会引发人体对诸多刺激的麻木,这包括精神方面以及肉体方面。我们不缺行尸走肉。

除此之外,我们在你起初提出这个方案后就进行了试验,我们发现了这样的问题:当在目标服用药物后提出的要求过高,可能会直接导致目标精神崩溃。在我们做的三组试验中,有一组的试验人员服用药物后提出了这样的要求:我至少家财万贯。他在体验了深度懊恼后死亡,他的“最低要求”是他永远无法满足的。我们不能保证在我们的人服用了这种药物后,不会做出些会要了他们自己性命的事,毕竟我们是混沌分裂者。


顺带一提,你在上个月没有提供任何一份有用的提案,准确说你根本没有提交过提案。我们知道你的习惯:在每个月的最后一天提交,混过审查。但,K,11月没有第31天。我们正在考虑是否要让你带着你的糟糕作品离开。


我合上眼睛,构思出了无数我能想到的反驳语句,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回。于是我起身,将在手中已经攥出汗的药片吞下,对邻桌的同事露出惨白的微笑:“他们只是在考虑,对吧?”

我把那张相片小心地插入相框,将其轻轻的靠在腹前,双手托住其底座生怕它从指间滑落,仿佛捧着生命的一切。周围不断有人上前劝慰,可惜我什么都听不进去,便诺诺应答了,紧跟着在前的兄长,在嘈杂喧闹的鼓乐声中前行。

也许是困顿,我不愿将周围的一切看得清晰,只感觉走在前面的兄长忽近忽远,最终停下。有人伸手将相片从我腹前抽出,这是我第一次感觉腹前如此寒冷,警觉伴着寒冷,我战栗起来。没想到8月也有冷到如此地步的时候,这是最后停留在我脑海中的想法。

在愣神时分,兄长推了推我的脊背,我便如机械一般与其一同跪下,在司仪确认环节后,耳中便灌入了不堪的哭泣声。我不断地眨眼,不断地使心脏产生坠落感————以让我流下泪来。最终还是一滴泪都没流,像是由于对自己的不满,我颇感愤怒。此时周围的哭泣声似乎能被我解读出多种花样来,有孩童不懂人事的模仿,有为了场合的应付,哪怕是能让人感受到一丝凄凉的哭声,我也解读成面对死亡的畏惧。

于是我仰起头,怒视周围的“至亲”们。他们或是在逝者离世前便将其金银首饰分的一干二净,或是为了房产写出各种条例,更有在病床前因丧葬费用骂的不可开交的人间悲剧的酿造者————这些人,这些‘至亲’们此刻都跪在堂前哭泣,哭得令人作呕,简直如同对逝者的谩骂。我没有哭喊出一声,我担心这种声音与那些污秽之物混杂在一起。哭丧结束后,在棺椁顶死前,有需要的人可以最后与逝者见一面,“至亲”们互相搀扶,如同遭受了极大的打击一般,无人上前。我正在发愣,父亲拍拍我的背,似乎在提醒我什么。我没有回应,便径直走向棺椁。

靠近棺椁,我睁大了眼睛。我忽然不再为逝者的离世而悲伤,相反,我感到一种极其异常的庆幸感,庆幸逝者能摆脱这肮脏的人世。她合着双眼,面容和蔼,露出熟悉的微笑,静静地,安详地躺在生前所盖的被褥之中,如同熟睡。我注视着她的面庞,好在泪水将视线覆盖之前好好看清她的面容。我甚至想上前牵住她的手,从褶皱的皮肤下感知到些许体温。我颤抖着长出一口气,脸上浮起一层苦涩的微笑。

“晚安,祖母,晚安……”

我向她道别,像曾经在她床榻前一般。我全当她已睡熟,静静地候在她身边。司仪上前,担心我在灵堂中落泪催促着我向外走。我环绕着棺椁,如同走过旧日的床榻,小心翼翼,担心把熟睡者惊醒。踏出小门,我感觉什么东西从脸颊滑落,突兀地大笑起来。引得“至亲”们的目光齐齐看向我。面部的肌肉失控了,它们无法对多个动作指令做出反应,在抽搐中痛苦与笑意反复切换。我将罐子里的药片倒入喉咙,出了院子,把上前阻止的人甩在身后。我跑着,在田埂上狂奔。笑声止住了,演变成了失声,最终如头受伤的狼,号啕着,栽倒在田中。


我靠在电线杆上,将下巴缩进立起的衣领中,手中攥着尚未凉下去的食物。清点完零钱后,面前摊位旁略显微胖的老妇人一边忙着手中的活一边抬头看向我:“买了个什么啊?”

我怔住,以为对方会计较我没有购买她卖的东西却又站在她的摊位前。“是……煎饼。”

“啊,那就能吃饱了。”她笑笑,“吃饱了好工作啊,现在的人真辛苦。”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她接着开口了:“很冷吗,年轻人,八月份缩成这个样子,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还是不知如何回答对方。“您一直在这里卖小吃吗?”

“是啊。”她似乎很高兴我开口了,“其实也不是缺钱,不想麻烦孩子们而已。早上晚上出来卖卖,也不累。”

“原来是这样。”

“我们一辈子都会依靠很多人,但如何活是自己选的,能靠自己还得靠自己,乐观些。在忧虑什么呢?为何如此沮丧呢?”

我惊异地抬起头,但对方的笑容让我再次放下戒心。“啊……我觉得我是个人渣。”

“谈谈吧?”

“我的祖母……在这周离世。我恨透了我的长辈们,恨他们在老人临终前的所作所为,恨他们不在老人病危时不及时通知我。但当我静下来才发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自己。我完全可以在最初就守在她的身边,我完全可以在她病危时赶回家中————我回去又能干什么呢?难道是为了听清老人的财产分配吗?太多太多的诺言难以兑现,我发现我对她撒的谎真是多的惊人,我连其中的任何一个都无法兑现。纵观前几日,我居然猜测她的心思故意躲着她,可笑啊!可笑!正是我,在说出无数谎话后,避开了她的最后时光,我有什么资格怪罪他人能,我是怎样的人渣呢?”

“我们欠下的永远还不起,孩子。现在的悔过早已没有任何用处。人的一生都在寻求救赎,既然在逝者生前无法将承诺兑现,现在又何必伤怀呢?也许活好现在才是逝者真正想看到的,人渣与否真的是活在世上的人该去考虑的吗?”

我注视着对方,她则从摊位后取出一个纸质餐盒递到我的面前。“早些回去吧,孩子,谢谢你陪我交谈,我也该走了,这份就送给你好了。不必忧虑,你瞧,至少你还活在这世上。”

我沉默了很久,最终在道谢后与对方道别,沿着人行道走出很远,又觉得前方的路忽近忽远了。我回过头看向之前待过的地方,只有路灯伫立在原地,而手中的餐盒,不过是几片碎叶。我从口袋中摸出药片,将剩下的几片咽下:“你瞧,至少我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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